杂食混饭爱好者;接约稿

公主

更新:联动文《天子剑


李玉婵是个公主。

一个有封国,有兵,没有丈夫的公主。

这很少见,至少举国上下只她一个。

她的姐妹全都嫁了,而她已经二十三岁,仍然没有出阁。

她的命太硬了,硬到“克死”了三个准驸马。

相较准驸马们,她“克死”的敌人更多。

蛮人,反贼,山匪……

有一个算一个,接连栽在她手里,用血铺就她的凶名。

李玉婵有个死敌,叫赵缦,也叫赵夫人。

她住在封地,赵夫人住在王庭,但她们是死敌。

赵夫人杀了两个人。

从来没有太平的时代,杀了两个人,实在不算一件很糟糕的事。

至少李玉婵杀过更多。

但是为了这两个死人,她们成了死敌。

因为,赵夫人杀的是李玉婵的父王,和她的太子弟弟。

在她心中世上仅有的血亲。

 

  

铅云缓缓东进,雪还没有来,青虬年的第一场霜已经落下。

李玉婵刚从西彰出来,走到新河郡遭遇了第一次阻击。

赵夫人许以金千斤,食邑千户取西彰公主项上人头。

为此,各部军队都勇毅非常,尤其是新河的守军。

两支军队在阳河北岸遭遇。

深秋已至,河水枯浅。岸上的草结了霜又化开,冷硬却垂死。

最后的几只秋虫还在鼓嚣,不过兵甲一动起来就没有声息了。

李玉婵身着一身旧甲,跨坐在马上等斥候来报。

这身甲她已经穿了五年,甲面不再锃亮,上面满是刀剑劈砍的痕迹和经年难去的血色,是她许多次死里逃生的证明。

马打了个响鼻,斥候回来了。

郡太守陈钰倾新河五万守军而来。

李玉婵率部不足三万。

秋风从原上扫过,岸边的苇草一阵战栗。

李玉婵只是拔出刀,细细擦拭。

 

夜里新河军奇袭。

西彰军已经列阵以待。

 

为首的新河将便出阵叫骂:“西彰小女子敢反?速来阵前与我一战!败者卸甲赤膊游营,载入我新河郡志以待万民观瞻!”

新河军阵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或许还混杂着些许荤话。

李玉婵也笑了,气得。

“本宫乃是李氏正统,今上姊亲;享封国,食邑三千户,今日来此率部勤王——竖子怎敢阵前犬吠?取弓来!”

左右便递上一柄朱弓,一支白羽箭。

李玉婵在阵中不出,只拉弓引箭,喝到:“本宫若中,今日必克新河,取逆贼陈钰首级以献陛下!”

话音刚落,弓弦一松,新河将的眉心便多出一支尾羽仍在颤动的箭。他跌落马下,而他的枣红大马只是在原地踏了两步。

打了个响鼻。

 

新河军哗然。

 

西彰军则气焰大盛。

李玉婵此时才终于出阵,但不是孤身出阵,亦不是仅仅出阵。

她带着亲随一众,从己方的军阵中突然冲出。

两军交战,相距不过百余步,马蹄踏踏几声就入了阵。

敌将怎么入阵?

自然是杀入。

李玉婵纵马连斩七人,直杀入敌阵中,镟出一条路。

滚烫的血喷洒到她的手上、脸上,和甲胄之上。

银甲变成了赤甲,划痕刻印被血填平,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李玉婵的嘴唇紧紧抿住,但是眼睛却含着笑。

三军之中夺将,兵马之间斩首。

这正是她所熟悉的。

亲随几人跟着她一起亮了兵刃,将这道裂口越撕越大,大到破了新河军的胆。

  

此时一阵喊杀声自新河军身后的苇草中传来。

沉沉夜色中,在火把不能照明的阴暗洼地里,陡然又杀出了数支小队,自新河后方突入。

为李玉婵掠阵的副将们也动了。

新河军的背后是伏击的小队,阵中有李玉婵等不停翻搅,前方直面西彰的主力军。一时间进退维谷,五万军士被分割成了数块,首尾、左右皆照应不能。

 

喊杀声在旷野上都响出了回音,兵甲相接像是在秋日造出一场霹雳惊雷。

待到月下西山,朝阳喷薄而出时,原上只余一片残红。

河水仍是枯浅的河水,而秋虫声息已尽。

或许是逃了,或许是来不及逃,便被血溺毙了。

 

此夜,新河军战死三万余,生降八千。

李玉婵一进城就砍了新河太守陈钰的脑袋,交由亲信挂在马上送往王都。

赵夫人大发雷霆,强令天子追封陈钰为留国侯。

 

而李玉婵则每到一城,就令人向城中送书,大意是:“本宫率兵勤王,降者不杀;不降者与逆臣同诛,游街示众。”

比起死后的爵位,活人显然更希望能保全自己的头。

如此一来,沿途州郡鲜少再有三日不得尽的战役,七日不得下的城池。

与荣津侯左阳秋的交战是一个例外。

荣津侯欲奉里林王李芦为新主,率部众投奔,不料行至途中被截。

两军胶着逾月,最终的结果是左阳秋率部改投,而兵马不足的里林王也只好给西彰公主寄去一份盟书,约定相互毋犯。

此时西彰军已有十二万之众。

 

这样一来,仅仅四个月,虎狼一般的西彰军就扑到了王都的城墙下。

李玉婵发过两次劝降书,守城的卫将军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拿到便立刻丢入火盆中烧了。他想降,但是他害怕在李玉婵进宫、赵夫人受缚之前他的九族亲眷就已经被砍光了。

仁慈是君王高贵的美德,然而残忍却常有十倍的威力。

李玉婵懂赵夫人,所以并不急于在三五日内克下王都。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保全王都的城墙、兵马、屋舍,就像她来时一路所力保的。

因为赵夫人必死,而剩下的遗产将全数交付给需要尽心辅佐幼帝的长公主。

每一次开战都是双倍的损失。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总要避战。

相反,她作战的欲望强过讲和,因为枕戈达旦数月之后唯有仇人的血肉才能止渴解乏。

所以,她下令修筑土山,在等待城门开启的同时准备好居高临下地破城。

 

在这段时间里,李玉婵会感慨赵缦赵夫人实在是一个世间罕见的可怕对手,天生注定是为她的敌人。

赵夫人有多可怕?

五年前才是她第一次见血。

当时她帮助先王诱杀了比她更早生出逆心的叛臣。

内侍斩杀左仆射的时候,血就溅在她的鸳鸯绣鞋上。

这几滴血也许蕴含着一种诅咒,或者一种诱惑。

赵夫人从这鞋面上一块鲜红腥臭的污迹看到了更多后宫不得见的事:

前朝,政务,权力。

她变成一把又快又漂亮的刀,被先王握在手里将一个个权臣、重臣挑到马下。

鲜血喂养她的欲望、野心、胆识。

叛臣要杀尽了,这把刀就指向了忠臣——或许是还没来及叛的叛臣。

是刀的错,还是持刀的先王的错?  

天下都说是刀的错。

赵夫人不置可否,她引以为荣耀。

从被父亲卖去换粮的农户女儿到名动天下的赵夫人,她只用了二十八年。

先王有时也觉得不安,会召她到榻前,一边为她绾发一边问:

“夫人觉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好?”

蛾眉螓首的赵夫人跪在地上,依恋地抱着先王的脚,回答道:“妾只愿永远是王的人。”

为了证明这句话,她无时无刻不在化妆,挑选各郡上供的衣料,讨要新的首饰。

发钗、簪子、步摇、华胜、花篦……

她时刻保持着照人的光彩,美得像一只永世歌颂主人的笼中金雀。

“我们女人是成不了大业的,”赵夫人常说,“所以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这样才算是圆满。”  

她最后一次说这样的话是在龙榻上,话音刚落就勒死了在她膝上小憩的先王。

先王警惕了一生,最后死于忘记防备一个“成不了气候”的女人。  

接着,赵夫人便遣人趁夜寻太子入宫。

——名义上是陛下龙体抱恙,请太子密谈。

太子思进了宫,没有看见父王,只看见赵夫人含泪站着。  

内侍的刀,雪亮。

月光冷冷淡淡,一柄白玉弯刀自宫墙行至赵夫人的兰玉殿上飞檐时,第二具尸体被一张草席裹着拖走了。

这次没有一滴血溅到赵夫人身上。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她终于也永远不会再那样靠近一个必死的人。

 

当然,在掏出那根坚韧到足以勒死王的丝带时,她已经为自己挑选出了下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天一亮,年仅六岁的乐阳王李甘就被请上了龙椅。

三十年,轻贱如草芥的赵缦握住了天下至高的权柄。

她的敌人不再是人牙子,宫人,王后,朝堂上诚惶诚恐的臣子。

她的敌人是拥兵十数万,从封国西彰一路打过来的将军公主李玉婵,一个她没有来得及杀的好运公主。

聪明的赵夫人习惯了权力场上不见血的杀人法子,对兵戈尚且陌生。如果她还有时间,她很快就会掌握其中的关窍,李玉婵和其他前来勤王的兵将即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李玉婵已经在城外拔出了剑。

这把剑是先王的赏赐,黄金剑鞘上镶了四十九粒宝石,剑刃用上等的寒铁百折炼就。

这把剑,将用来斩下赵夫人的头。

 

城墙外的土山一尺一尺地爬高,即使守军在城内也拼了命,但城内又有多少土能用来堆山呢?

赵夫人的部署全数落空,军报一日三封地送入王庭,封封都十万火急。

宗室亲王中已无人愿发兵同李玉婵相争锋。

除了兴阳王李兆,李玉婵的五弟。

他比赵夫人更期望守城军能更长久地坚持。

因为他落后一步,现在在王都三十里外扎营。

北地的风烈得像刀子,军旗在头顶上猎猎响。

王都近在眼前,李玉婵的部众也近在眼前。

李兆犹疑了。

他毕竟还十分年轻,刚刚二十岁,第一次从封地的沃土挥师北上。

他的谋臣催促他,他的将军鼓励他,他的士卒为他披发以待死战。

但,李玉婵的凶名震慑着他,使他不敢轻易赶赴王都,更不敢轻易地绕行到西彰军的身后。

所以他缓了脚步,就地屯粮,寄望赵夫人的十万守城军能够和李玉婵相互消磨。

土山越积越高,李兆的心也高高悬起。

但犹豫是没有好处的。

他踯躅的五日里,城外土山已经堆得足够高。

李玉婵已经得知自己有个好弟弟正在三十里外扎营屯粮。

她的耐心迅速地被磨去。

土山要像夏季的大河一样飞快上升,火油也要能像急雨一样倾泻而下。

城内收到最后一份通牒:

“降者不杀,不降者与逆臣同罪,九族尽诛。”

一百支箭带着信飞向城内,城内派出的探子也带回了城外还有一百桶火油的消息。

是夜,王都城破。

李玉婵带兵入宫时,小陛下李甘惊惶地躲在寝殿里,生怕这个从未谋面的皇姐千里迢迢赶来送他去见故太子思。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今夜来见他的只有左阳秋——先王亲封的荣津侯,现在是李玉婵麾下最得她心的悍将。

 

李玉婵此刻在赵夫人的兰玉殿中。

 

赵夫人丝毫不感到意外,她穿了最好的衣服,戴了最昂贵的首饰,化了最时兴的妆容。

她的平静的神情里透出一种意思:今夜是我要见你,不是你要见我。

李玉婵的手上还提着那把她举兵时用的剑,凛凛寒光刺痛了赵夫人的眼睛。

赵夫人从阶上款款而下,问:“今日诸王公、诸州郡刺史太守一并请命来王都杀妾,殿下焉知来日他们不敢请杀殿下?”

李玉婵道:“他们自然敢,并且已经在准备了。”

赵夫人走到李玉婵的面前,从自己高耸的飞天髻上拔下一支金龙盘珠的步摇,托在手掌上。

“妾已然了悟荣华富贵不过云烟一梦,只望殿下留妾一条性命,妾必当衔环结草以报。”现在她才要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诸王公刺史今日对殿下俯首顺耳,但内里却必然包藏祸心。妾却有一计可以为殿下谋划。”

李玉婵不说话,手里仍然紧握着剑。

“妾自请没入奴籍,以便殿下赐给诸公为奴为婢。如此,妾再不能不利于殿下,而诸公亦不会对妾有所防备。一旦有人谋划起事,妾必能为殿下传递消息。”赵夫人已经跪在地上,双手将那步摇举过头顶,“至少,殿下能从我这里知道一个重要的消息。”

李玉婵说:“你当知诸公皆只恨不能生啖你的血肉,我亦无计可施。”

赵夫人并不意外,仍然低着头,举着那支金灿灿的步摇:“妾愿誓死效忠,殿下当知我心意。”

月亮从云后出来,静静凝视着宫墙内一柄柄雪亮的刀。

兰玉殿里静得能听见殿外熊熊燃烧的火把。

李玉婵却好像只听见她们二人的呼吸声。

良久,她拿起那支步摇,笑了,大概是气得:

“好……”

话还没有说完,赵夫人的头颅已经滚落。

“——现在本宫要你项上人头一用。”  

 

李玉婵走出兰玉殿时髻上多了一支步摇,手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一命换一命,她无不可惜地想:赵缦,你老了,已经不配做我的敌人。

走了几步,她又改了主意。

想:但你也算尽了全力,我原谅你。

 

朝会再恢复的时候,李玉婵毫不客气地站到左侧首一的位置,在小陛下李甘开口之前就召人献上了一方锦盒。

锦盒送上御案,李甘掀起盖子,刹那间面色惨白。

光禄大夫霍乐山看了一眼兴阳王李兆,喝到:“不知公主进献何物,怎可惊扰王上!”

李玉婵手里拿着玉笏板,回身扫了霍乐山一眼,道:“本宫所献乃是罪臣赵氏之首级,难道要先提去请大人过目了才准进献吗?”

“公主一片美意,然君臣有别,请三思。”霍乐山仍然梗着脖子,强做镇定。

李兆出来打圆场:“公主军功在身自然知分寸,今日不过一时失察,霍大人何必追着不放。”

李玉婵环视殿上,冷笑:“赵氏欲离间本宫与诸公,自请没入奴籍来监视各位大人,以此偷生。”说着,她将玉笏塞回袖子里,走到御案前躬身,托起双手请李甘将锦盒赐还。

李甘立刻挥手让人把这方血淋淋的锦盒拿给她。

李玉婵接过。

然后,掀开盖子将这颗此前一直冻在冰鉴中的脑袋提了出来。

美艳的赵夫人已经变得形容可怖,融化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李玉婵站在殿中请所有人欣赏她的战利品。

同时,正色解释道:“陛下的臣子间不能相互倾轧,所以本宫杀了她以免来日横生事端。诸位大人已经过目,希望不要辜负本宫一番苦心。”

所有人都不再动了,冷汗从他们的脊背上发出,堂上的火盆中结出的好像不是炭灰,而是银霜。

 

不过李玉婵的锋芒只露了这一刻。

因为连续四个月的奔驰作战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

她将赵夫人的头示众后便一病不起,甚至不再上朝。

军医和太医日日到公主府上看诊,各种名贵药材流水一样从宫里捧出,又变成药渣堆在公主府的后门。

王都的冬日严寒把这场病拖得久久不能转好。

西彰公主李玉婵的病越重,兴阳王李兆的气色便越好。

于是,在难得晴朗温和的一天,他终于忍不住请人来府上“赏月”。

这四人分别是光禄大夫霍乐山、左军栾谷、镇东将军卫嘉年、侍御史温坚成。

朝中不满李玉婵带兵辅政的,当以他们为首。

凡密谋,贵在神速。

所以到三更时,他们已经写出了一份周全的计划。

不过太晚了。

四人只能在兴阳王府上暂住一夜,第二日拂晓前再悄悄离开。

这时下人忽然来通报:“荣津侯左阳秋求见。”

五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此时登门拜访。

卫嘉年的反应最快,急呼道:“藏起来,快找地方藏起来!荣津侯是李玉婵的人!”

四人从矮桌前弹起,吹灭烛火,就要裹着文书往屋后奔去。

但是门已经开了。

 

真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丰神俊朗的荣津侯站在兴阳王的房门外。他神情坦然,眼睛明亮,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好像噙着一抹早至的春风。

屋里的人能凭月色看到他脸上未干的血迹。

左阳秋披甲带刀,手里举着西彰公主的青铜令牌:“传公主令,有违者斩!”

公主令是什么内容呢?

今晚的公主令没有内容。

屋内的五人丝毫不敢动弹。

一盏茶后,左阳秋提着五颗脑袋离开了兴阳王府。

 

次日西彰公主在一片惊惧中拖着病体上朝,当众杖击荣津侯。

她气得面色通红,一边责打一边痛骂:“本宫为赵夫人的巫蛊之术所害,神志混沌。你非但不去寻找名医解救,反而使大错铸成,何其可恶!”

左阳秋不敢躲闪,立在原地受了十杖。

他面色有些发白,公主已经目眦欲裂,状若疯癫。

满朝文武不敢上前,只能看她跌坐殿上,忽然散发痛哭。

李玉婵也许是病得太过厉害,竟然哀恸不能自已,突然捶胸大哭起来:“我竟然误杀了自己的手足兄弟,陛下的肱骨大臣!九泉之下我还有何颜面拜见父王,恨不能自尽于太庙前以谢罪!”

李甘像所有朝臣一样不知所措,甚至比他的臣子们更加惶恐。

只好先遣人送李玉婵回公主府修养,再削去左阳秋的爵位以示惩戒。

四位大臣的遗孀,则分别加封为乡君,赐黄金、丝帛以示安抚。

而李兆的家眷远在兴阳,兵马却在城外二十里。无计,只得等待李玉婵病愈。

但李玉婵要痊愈还为时尚早。

她彻夜痛哭、诵经,命人烧毁了数十件华丽的衣冠服饰,从此不再开公主府的大门。

过了一个月,府门还是没有开。  

一些人嗅到机会:

最近的黄麻郡上还住着一位李氏血脉——今上的堂叔父,李丘。

有了兴阳王的前车之鉴,这一次没有人再敢相约“赏月”。

黄麻郡并非富庶地方,王都接连来信七封,李丘自然欢喜得发狂。

他仿佛看到数十年前关上的那扇巨门又一次在面前缓缓打开。

然而第二日,城外便来了一队甲兵。

左阳秋为首,依然披甲带刀,身后一列人捧着八个锦盒。

熟悉的公主府的锦盒。

平民左阳秋叩开王府大门时,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温和、谦逊、得体。

 

公主令锦盒不得空返王都。

那么李丘只好主动用七封信填上第八个空着的锦盒。

 

七封谋逆的信和七颗人头到黄麻郡转了一圈又返回王都。

王庭的青砖被血浸得赤红。

负责洒扫的宫人用清水刷洗了七遍,每一次刷净不过两刻钟,底下便又浮出一层红。

没有办法,只能试着将梅花、松针捣烂加到水里,再刷洗七遍,终于刷净了。

李玉婵的病也终于大好。

因为:

“弟兆放心不下,常常托梦看望。屡次责令臣早日清醒神志,肃清叛逆,拱卫陛下。”

李甘看过松了口气,顺势把李兆的尸身送入皇陵。

自然,上一次被杖责的削去爵位的左阳秋也因肃清叛臣戴罪立功,加封为荣津公。

 

王都里时间过得快,转瞬冰消雪化,接着就到了端午。

宫中设宴,李甘请李玉婵进宫,同行的还有十二位大臣。荣津公不在此列。  

这些人中,唯有李玉婵仍然着软甲,配剑。

李甘看着那把鞘上镶了四十九粒宝石的剑,叹道:“皇姐何至于此?”

李玉婵笑对:“如今臣以一肩担社稷兵马,所以不可以不慎重,请陛下万勿多思。”

群臣在下首装聋作哑,眼睛只敢看着面前的金樽玉箸。

李玉婵牵着李甘的手入座,美人自殿外鱼贯而入,个个身姿曼妙。

除十六位女美人外,还有八位面若冠玉的男美人。

四位同在场中献舞,四位则在旁奏乐。

李玉婵打量片刻,席上便来了更多貌美宫人。

有玉树临风者,有器宇轩昂者,有清新俊逸者,如此种种。

李玉婵点了一个眉眼酷肖荣津公左阳秋的到身前伺候。

李甘见她果然点了这一个,便凑过来亲自为她舀出一碗茶汤。

——众人饮酒作乐,而李玉婵只喝随侍所煮的茶。

两人都不说话,那名宫人不能接近李玉婵的茶器,只好敛声尽力布菜。

“可曾习武?”李玉婵问,意在那名宫人。

李甘代为作答:“自然不曾,但凭皇姐调教。”

李玉婵拉过那名宫人白玉般的手到眼前赏看,果然没有演练兵器而成的厚茧。

“可惜,不通武艺,臣收之何用?”

“皇姐麾下能臣众多,何须从宫中要人?”李甘从她的鼎中分了一勺茶举到唇边,“朕只担心皇姐佳节寂寞。”

李玉婵亦端起自己的银碗。

宫灯烛火落入碗中,在水纹荡漾间恰似一轮迷离的月影。

她看向李甘——羽翼未丰却已试探着展翅的幼弟——深以为骄傲。

他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一年,勇气已经是之前的数倍。

正急切地为姐姐寻找权力以外的乐趣。

比如美人、男人,或许还有子嗣天伦。

李玉婵几乎要笑了:这就是旁的都比不了的李氏正统,永远有一种不治的疯病。

但她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搅散了杯中看起来像月亮的灯影。

“陛下可知臣故去的弟弟太子思仍有一子?”李玉婵微笑。

李甘听到了一个极坏的消息,一个他一直没有找到的婴孩的消息。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了玉碗,指甲发白,指尖已经被逼得通红。

李玉婵带着居高临下的从容,赞许地扫视他一眼,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茶汤,道:“臣正待接这孩子到膝下抚养,以慰寂寞。”

玉碗终于翻落。

 

歌舞声骤歇,席上众人的耳朵比郊外的野狐还要灵,此刻全都俯首盯着案上的杯盏。

内侍一拥而上地来擦拭案几,其中两人引李甘到殿后更衣。

而李玉婵只专心喝自己的茶。

李甘很快回到席上。

男美人在转瞬间悉数退下,包括那名酷肖荣津公的宫人。

 

回来的李甘没有再穿龙纹衣袍,而是换了一身紫色的大袖衫。

李玉婵从衣上的暗纹认出这是她幼时在宫中的旧衣,不知道李甘从哪里找出来改成了自己的衣服。

她不问,李甘也不提,只是到她席侧地上正坐。

丝竹歌舞又起,清风徐来,廊外竹叶簌簌,花枝摇摇。

望舒车架缓缓而过,宫外一片节庆欢声。

时年七岁的李甘熬到了忍耐的极限。

他伏在李玉婵的膝上,颤声问道:“皇侄年幼,如何……如何……”

他的眼睛里漫出一层水光。

李玉婵早已放下了茶碗。

李甘的惊惶使她回忆起过去。

她想起母妃。

母妃死前也曾搂住惊惶的她,一边抚摸她的脊骨一边吻她的发顶低语:“看好你弟弟,也看好赵夫人。不要哭,要笑,要像本宫一样笑到最后。”

她抬起头,隔着朦朦泪光看见母妃的笑。

当时是为了什么?

李玉婵把手搭上李甘的脊骨,顺着那一溜突起的骨节轻抚。

想起来了,为了弟弟的太子位,也为了她的兵权。

那时候母妃有想到今日么?

李玉婵望着顶上密密仄仄的彩绘,知道有些事她永远得不到答案。

但有些事却被她真切地握在手里。

 

于是她将李甘从膝上扶起搂到怀里,手虚虚搭上他单薄的肩膀:“皇侄年幼,尚不能承大统,陛下何至于此?”

李甘不再战栗,他僵硬地伏在李玉婵的胸口,听见层层骨肉下平缓的心跳声。

李玉婵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上传来:“韩夫人,”——李甘的生母,“曾为我摘过一颗石榴。”

韩夫人满足过她的心愿,如今她想要满足韩夫人的心愿。

一个孩子,大概足够了。

新生的喜悦使李甘震悚。

他几欲放声大哭,然而忍住了。

仍然埋在李玉婵的怀里,靠紧紧咬住自己的舌头来吞下哽咽声,将眼泪擦到这件旧衣的袖上。

 

宴饮之后,李甘亲自送李玉婵出宫。

行至宫门前,状若无意地提起赵夫人生前的寝殿:“兰玉殿已经洒扫一新,不知皇姐意下如何?”

李玉婵垂眸看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情:

“佳节寂寞,正欲迁居以侍奉陛下左右。”

 

第二日的一次朝会,李甘在殿上下了圣旨:

“西彰公主李玉婵勤王救驾有功,封护国长公主、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加九锡。特准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感念长公主独居宫外,诸事不便,赐居兰玉殿。”

七日后,荣津公左阳秋领三品安北将军,自请还军塞北。

长公主感念荣津公大义,为其妹请封安乐乡君,赐居原公主府。

 

左阳秋动身之日天气极好。

李玉婵也牵出自己最爱的一匹萧稍马,随行直到城外长亭。

送君千里,亦终须一别。

左阳秋下了马,对李玉婵深深一拜:

“臣当为国死战,万望公主珍重。”

李玉婵没有下马。

左阳秋第一次见她时就是如此,现在,最后一次见她,依然如此。

他们对视,左阳秋想起去岁在营中同饮的场景。

那是他率部而降的前一个夜晚。

公主亲自为他拍开酒坛上的封泥。

那一夜烛火亮了很久,地上碎了好几个空坛。

他们喝了不少,也说了不少。

一个更强盛、更有力的图景在李玉婵的案上被缓缓勾勒,彼时的荣津侯在酒香里看到一个崭新而完美的未来。

公主为他满斟一杯,端着酒起身,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让寒光闪闪的刃对着自己。

说:“接好,与我去王都。”

多年前在猎场,李玉婵骑着马来,他下马见礼。

十来岁的李玉婵有同样的神情,说:“上马,与我赛一场。”

公主记得么?

他不知道。

但是他接过了酒,也接过了匕首。

他用这把匕首为公主拆了一碟肉来下酒。

长公主的心当真没有触动么?

左阳秋期待她会有一丝不舍。

但他是当世活人中最了解李玉婵的人。

长公主手中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赏赐给荣津公。

所以他只有两个选择:走,或者死。

所以行过礼就领兵马浩荡北上了。

 

李玉婵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知道此后不会再有人能与她同饮。

那晚他们开了五坛酒,分了一整只羊腿。

左阳秋醉得很快,归顺得更快。

她怎会不知这点心思。

不过她最喜欢的,也就是这点心思,昔日荣津侯——今日荣津公的知情识趣。

所以荣津侯想要抬高身价时她不介意伸一把手。

西彰公主亲自劝降,摒退左右的一夜通宵痛饮,赐他一场天大的殊荣。

年轻的侯爷还枕在案上昏睡,李玉婵已经给里林王写了一封长长的密信,遣人快马送去。

 

萧稍马烦躁地甩尾踏步,它已经太久没有尽情地跑过。

主人察觉到爱马的不耐,用染了赤红蔻丹的手指为它梳理鬣毛,又紧接着调转马头把鞭子在风里抽出一声响。

随行的近卫跟着一起疾驰回城。

 

长亭被远远甩在身后,尽管此处已经草长莺飞、垂柳依依。

 

不久后长公主李玉婵搬进了兰玉殿。

这里曾经属于赵夫人的痕迹被统统抹除,然而一些“不合礼制”的彩绘纹样仍然保留在原处。

李甘确是个早慧的孩子。

甚至从特意在殿外移了一片石榴养着。

入夜,月光就照花到阑干、廊下、牖上。

李玉婵见了影影绰绰落到窗纸的花枝,没忍住从殿中走出来。

庭里月光极好,守夜的宫人匆匆上前伺候,但她将这些人都挥退了。

她要一个人在这月光下,走走。

月光好,但是冷。

她差点就要打起寒战,但是最终没有。

石榴树开了花,火一样漂亮,让她觉得暖和。

今夜是十五,正到月圆的时候。

李玉婵站在树下,透过石榴花隙去看曾经遥远,但现在已经很近了的月亮。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到现在的护国长公主和十二年前痛失母妃的西彰公主重逢了。

在这一瞬间,她们的想法是相通的:

王庭的月亮,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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