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食混饭爱好者;接约稿

刀客

更新:不像前传的前传


二丫不叫二丫,她逃出来的,只有提着刀杀回去才能夺回原本的名字。

所以她日思夜想,满脑子是报仇,雪耻。

但是她知道自己得先拜个师父。

村头有个瞎子,拉二胡的,极难听。

不过二丫有双过人的好眼睛,也有一双好耳朵。到这第一天她就知道,这难听的噪音并不是因为技艺,而是因为人和乐器都不对。

人,周身渗出杀气、血气,没有人能用这种气操纵音律,这是操纵生死的。

乐器,通身硬而韧,这是造剑柄、剑鞘、剑匣的好材料,独独造不了二胡。

二丫提着她从林子里捉的野鸡过去拜师。

但是瞎子只挥挥手,说:“你走吧,我做不了师父。”

二丫说:“我不要你做师父,我只向你学一件事。”

瞎子问:“什么?”

二丫从腰间抽出一把没有鞘的小刀答:“挥刀。”

瞎子终于放下二胡转脸过来,仿佛在细细品味空气中刀刃的冷香。

良久,他叹了口气,捡起二胡继续调弦。

拧两下,拨一下。

两根弦各调了三遍才拿起弓子嘶——哑——拉了两声。

二丫仍不动。

瞎子抱着琴,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徒弟?”

二丫把刀别回腰里,点头:“现在知道了。”

瞎子也点头:

“我教他练刀,他没成。”

二丫提着鸡,沉默。

“我又教他做木工,也没成。”

窗外落了一只家雀儿。

“教他行骗,不成。”

又来一只。

“最后忘记教他做人,你猜怎么样?”

二丫谨慎地问:“怎么?”

瞎子提弓猛地一拉,二胡一声尖叫,他说:“他偏偏还算是成了个人。”

二丫不知如何应对,瞎子继续道:“我岂不是天字一号的不会教人?”

“如此也请教我。”二丫把鸡放下,磕了三个头。

“好吧,你走吧。”瞎子累了,把二胡放下,拄着盲杖起身。

门开的时候瞎子说:“去窗下看看。”

二丫出门,绕到窗下,见到两只家雀儿倒在地上。

尾羽漆黑,鸟喙赤红,她认得这鸟,也见过很多次。

这是魔教里养的的乌尾朱喙鸟,喝活人血吃死人肉的毒物。

五年前魔教被武林正道围剿,人去楼空,只有这鸟不远千里万里追着她从不放弃。

不过她从来见到的都是活鸟和死人。

死鸟和活人,今天是第一次见。

瞎子的声音从屋里来:

“我教你第一件事,眼里不要只有刀。”

 

第二天晌午前二丫就拖着行囊来了。

她没有多少东西,一路靠厨娘救济活命。

厨娘快死的时候,把自己身上所有家当全都留给了她:

一个牛皮大背囊,一把菜刀,一把斩骨刀,一块磨刀石,一个铲,一双筷,一口破碗。

二丫就带着它们过来学挥刀。

顺便给瞎子做饭。

 

瞎子站在她背后听着她做完一顿饭,始终没出声。

等到饭菜上桌,他夹起一粒鸡块,尝了尝。

鸡肉被炒得干,鸡皮有些脆,嚼起来焦香。

辅料里还有一大把木姜子。

鸡肉一咽下去,就开始烧舌头。

咸淡倒还合适。

瞎子点头,说:“你的火候、调味已经很好了,但是刀工太差,明天从这里学起。”

二丫皱眉:“我不是来学做庖子的。”

瞎子又夹了一筷子肉,道:“但我只想教你做个庖子。”

胳膊拧不过大腿,第二天清早二丫就蹲在院子里。

手里一把菜刀,面前一块磨石,手边的破碗里盛了半碗水。

——要做个好庖子,先学磨刀。

二丫在院里磨了一整天,一直磨到月上柳梢。

把身上的三把刀全都磨得锃亮,吹毛立断。她第一次捧着那把菜刀端详,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像照镜子在看自己。

一不留神,指头上给吻了个口子。

瞎子闻到血腥气,问:“把自己开了口?”

二丫半点不羞赧,应了声,认了。

瞎子抱着自己的二胡擦,没心疼,也没怪罪,只是给她一个任务:

去把全村人家的所有刀都磨出来,剪子也得磨快了。

二丫不肯,但瞎子只说了这一句话,别的什么也没有交代。

她没有办法,只能带上自己的磨石挨家挨户地给人磨剪子、戗菜刀。

花了一个月的功夫,终于磨到最后一家。

然而第二天门给人拍响,是第一户人家,带着些不好意思来找她:

刀又钝了。

她叹了口气,把刀接过来,一小会功夫会又锃亮锋利地还回去。现在她和刀,刀和她已经很难再分出你我。

瞎子还在屋里调弦,等她推门进来,慢悠悠地提点一句:“磨得轻,刀是不会利的;但你太用劲,反而让它们只能短暂地锋利。”

二丫没出声,又花了一个月,等着之前磨过的刀变钝了重新再磨一次。

这一次好了太多,起码到了下月初还没有人过来找她重新磨刀。

此时她才知道瞎子是真的不会教人。

教她的第一件事是眼里不要只有刀。

两个月过去,她变得眼里只有刀。

风是刀,水是刀;落叶是刀,游鱼也是刀。

 

瞎子仿佛满意了,开始教她切墩。

一切就是十二年。

二丫已经学会如何在花瓣上切碎野菜,而花仍然是花。

一直切到武林盟召开名刀大会,二丫才终于放下了那把菜刀。

走之前她问瞎子:“教我么?”

瞎子跟没听见一样,仍然在擦二胡。

在她快要把门关上的时候才说:“不教了,去吧。”

 

二丫背着她的牛皮背囊走了。

瞎子抱着二胡站在窗前,仿佛在目送她远走。

他的第一个徒弟是个小纨绔,教了十年还是文不成武不就,但死得其所,有个人样。

他的第二个徒弟是个妮,教了十二年也还是不肯做一个本分庖子,千里迢迢去重提旧事。

一家子孽债。

 

二丫不知道瞎子在想什么,她已经搭上牛车在去名刀大会的路上了。

路上碰见许多刀客,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名刀——

这场大会就是为名刀开的,但不是为天下名刀,而是为天下独一把的名刀。

这刀,就叫做名刀。

原先是刀王宋震的收藏,和宋氏刀法一样名震武林。

但是十七年前剿灭魔教时发生了些意外,宋氏满门英烈,一地鲜血。

魔教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宋家亦然。

刀客们咂咂嘴,尽管他们没有一个见过十七年前的人间炼狱,但讨论起来却仿佛个个身临其境。

只恨晚生十年,赶不上亲自拔刀。

二丫听到这里笑了一下。

牛皮背囊里的刀好像也在嗡嗡响,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发怒。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呢?

但是刀客们还在议论。

宋震留下来的名刀和刀谱后来成了老盟主的心结。

去年老盟主病逝,交代给儿子唯一一件事就是给名刀和刀谱找一个主人。

于是才有了今年的名刀大会。

天下第一的刀客才配得上这把天下第一的名刀,和那本天下第一的刀谱。

 

东西南北,八百人赴会,人人有名有姓。谁能想到这汇聚天下豪杰的队伍里,还有一个切墩切了十二年的厨娘二丫。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她还会就地整治一餐。

没人当她是赴会的刀客。

但她偏偏是一个。

还是爬到峰顶战到了最后的那一个。

就用手里那把一路为英雄们做饭的菜刀,连战十二重刀,十二轻刀,十二小刀,十二飞刀。

赢了。

赢得技压群雄,满座俱惊,一堂喝彩。

二丫的神色没有什么波澜,只是低头擦刀。

她对待这把菜刀仔细得就像对待她自己。

有人凑过来,想看她的刀,她却也愿意大方地借出去。

刀上没有玄机,玄机在拿刀的人身上。

二丫看着一个个刀客在她的刀下面色惨白地认输,不自觉学起瞎子摇头:“我一日挥刀少则数十次,多则以百计。你们输了不算出奇,我输了才叫丢人。”

她用刀用得太果断,太潇洒,太如臂使指,所以有人忍不住想知道:“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二丫正在重新磨刀,头也不抬:“我不杀人。”

不杀人?

“恶人也不杀?”

二丫撩了一掬清水到磨石上,刀贴上去蹭出擦擦的声响。

没有人相信这种刀是不杀人能练出来的。

但二丫的的确确没有杀过人,因为瞎子不许。

“杀一个就想杀第二个,杀到第三个就再收不了手,一辈子搭进去你也只是在杀和被杀之间抉择,值得吗?”

十二年前的二丫眉头也不皱一下:“值得,有些人必须由我来杀。”

切墩十二年后,二丫一边磨刀一边回答:“不杀。”

 

二丫终于拿到了名刀。

武林盟主问:“女侠可准备好用刀做什么?”

二丫拔出刀打量,满意地看到寒光从鞘里倾泻,于是好心情地回答:“切菜。”

武林盟主以为自己得了耳疾,重复了一句:“切菜?”

众人也跟着哗然。

用名刀去切菜,何异于焚琴煮鹤,梅枝晒裈?

二丫扫视他们一眼,问:“杀人难道比切菜好?”

刀客们都这样想,但暂时没有人出声。

“你们杀人,是对是错都没有转圜余地,”二丫用指腹轻轻抚摸名刀的刀背,“但我切菜,是好是坏都能成就一餐果腹。”

武林盟主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但二丫不是来上课的,她只是来拿刀。

有人说:“既然你只是去切菜,那刀谱还要不要?”

“不要。”二丫屈指弹了一下刀身,一声脆响,尾韵悠长。

武林盟主替她着急:“家父遗命,刀和刀谱不能分开,即便女侠要拿名刀去切菜也请将刀谱一并带走。”

二丫已经确定手里的就是削铁如泥曾威震武林的名刀。

今天是她等了近二十年的好日子:

宝刀,仇人,盛会。

她环顾一周,全是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武林新秀,但是她知晓所有人的父辈姓甚名谁。

十七年来,不敢有片刻忘怀。

她低头看刀谱,只翻了两页就合上,扔回到玉托盘上。

武林盟主皱起眉,而二丫却说:“刀谱?我便是。何须拿着它。”

“什么?”

二丫这时才正视这位年轻的盟主,问他:“你拿着这本刀谱十七年,难道不知其中的刀法吗?”

盟主摇头:“家父有命,我是他的儿子便不配学宋伯父的刀法。”

二丫听了,闭上眼,片刻后才睁开,只有她知道自己刚刚压住了一滴泪。

 

正此时,一只家雀儿从角落里窜出来,飞到场上。

它有漆黑的尾羽,赤红的鸟喙。

场上年纪最大的刀客悚然而立,抽出刀大喝:“乌尾朱喙,魔教再世!”

话音未落,这鸟已经丧命在名刀刃下。

二丫盯着刀尖垂落的血,好像过去的十二年就是为了挥出今日这一刀。

“最后一只了。”

“什么?”那个年老的刀客不自觉地追问。

二丫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将刀裹住,在牛皮背囊里掏出一根鸡毛掸子,上面粘满了漆黑的鸟羽。

“你是谁?”老刀客的刀仍然没有收回去,他的眼睛里充斥着怀疑。

“我便是我。”二丫拔下地上那只死鸟最长的一根尾羽,粘到她的掸子上。

刀客看清她的脸,于是收起刀,用一块帕子拭掉额上的冷汗:“你是回来报仇的吗?”

二丫终于将尾羽粘住,睨他一眼:“我是来拿刀的。”

刀。

名刀。

年轻的盟主并不清楚十七年前剿灭魔教时是何等惨烈,在场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乌尾朱喙鸟是何等凶狠的毒物。

现在知道这一切的只有两个人:

二丫和老刀客。

 

老刀客把自己的刀解下来扔到地上,一步步向二丫走去。

他每向前一步,身上的精神就衰弱一分,等到他在二丫身前站稳时已经没有了一个刀客的睥睨傲然。

“那些人里大概只有我还活着了,他们当年都不过是一群孩子,什么也没有做过。”老刀客一人面对着连胜四十八柄刀的二丫,将整个会场中的人都护在了身后。

晚春的山风仍然凌冽。

二丫的头发被吹乱了,还盯着他,问:“这些人的父兄,有几个不曾沾上我一家的血?”

老刀客晃了晃,退后一步,衣袍在风中瑟瑟,但仍然坚持:“稚子何辜。”

“若非家兄拼死相护,十七年前我已夭折。”二丫提着刀柄把布抖落,刀身仍然锃亮。

“如果你是宋雁,请以我的命结束这一切。”老刀客闭上眼等待他作为刀客的生命在刀下终结。

但是疼痛迟迟不来。

他睁开眼,二丫——她已经夺回了自己的名字,如今应该被称作宋雁了——仍然没有挥刀。

“当年因为一群鸟你们便敢声称我宋氏是魔教帮凶,夺去满门性命,其实只是杀红了眼,对么?”

老刀客回想起了十七年前一场接一场的拼杀,犹豫片刻还是低下了头:“是。”

“你们以为我是来报仇的。”宋雁环顾场中,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只是注视着她和老刀客。

有几个离她尤其近的,脸上已经褪了血色。

宋雁站在所有恐惧的中心点上,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她说:

“不是,我只是来取走你们心里的那把刀。”

说完,她把名刀插进自己的牛皮背囊里,把脚边的鞘踢回台上,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众人在原地呆呆望着宋雁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山路上,化成一只远行的雁,一个点。

他们用眼神送别了一个传奇。

从此,一把绝世名刀和一个绝世刀客永远消失在滚滚红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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