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食混饭爱好者;接约稿

刺杀萨埵

白贝

市政厅向东二十公里,能看见林立的大厦间藏着一栋古怪的小楼。这楼通体雪白,二层高,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甚至连窗户也没有一扇。这就是白贝研究所。

研究所的主人叫冉瑛,五年前还是天之骄子。在中心能源研究所供职,是能源方向上一颗无比闪耀的新星。名誉、财富、自由……她所梦寐以求的一切都被轻易地拥有,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她这般快乐。

然而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因为她已经见过了中心供能体萨埵的图纸,并且托朋友靠一些小手段为她找来了萨埵的更多数据。

这座巨炉在岁月一轮轮冲刷后已经显得落伍,甚至变得脆弱。

一座城市唯一的心脏被她诊断出沉疴缠身,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萨埵是这座城、那座城、新世界无数座城的神。

而如今她想要宣布神已经衰老、迟钝,即将崩落,风暴城要尽快找到替换方案,进而主动停炉。

但萨埵早已不只是一台机器,它是新世界的神,用光与热哺育一切钢铁生命。

数年前有专家前往传说中萨埵崩落的第十九号卫星城考察,后来便失联在途中。

冉瑛是一颗新星,却也不过是一颗星。

新的论文还没有发布,就有人跳出来指责她过去的论文中有数据造假的嫌疑。

尽管拿出了一切证明,研究所还是决定将她从此除名。

 

再之后,至交横死,她侥幸偷生,靠没皮没脸求到了贵人相助。

 

地上地下总共七层的白贝就这样拔地而起。

 五年来白贝唯一的任务就是突破新方案,它不需要曝光,也不需要创收。它只要正常运转就会有一笔一笔稳定的进账。

聚在这里的疯狂科学家也会聊一些没影的八卦,偶尔他们聚在一起吃饭,趁冉瑛不在甚至会偷偷讨论这个项目的资方是不是正在追求她。

不过他们都是为钱而来,八卦远比地下室里嗡嗡作响的机器遥远。

只要冉瑛还在,白贝仍然正常运转,地下室里那台名为“长明号”的高性能标准能源转换器可以顺利成为城市的备用心脏,墙外的世界要怎样翻覆都与他们无关。

但是冉瑛不能不在乎。

因为她的贵人遇刺了。

白贝的资金链正在崩断的边缘。

 

乌云从海的另一边飘来,一寸寸吞下全部天光。腹地里埋藏的萨埵尽职尽责的为城市泵出血液,紫红色的光沿线缆飞窜进钢铁生命中,从昏暗里辟出一座光明的城。

冉瑛从白贝坚硬的壳下钻出,手里拎着伞,无措地在雨里被潮湿的风抱个满怀。

研究所的人工智能管家提醒过她今日大雨,但是直到步入这片光海时才发现原来穿得仍不够厚,只好解下头上紧紧盘住的长发,一并披到背上。

除了白贝,这一带所有的建筑都是耀眼的,亮得连雨都像从天上坠下来的光。

冉瑛一手撑伞,一手扯紧宽大的衣服从群楼间穿行。泥水对她的小牛皮靴毫无办法,但伞沿上的水却在白色的斗篷上开了花,甚至一路向下让花枝爬到底下咖色裙摆上。

 

墓园里静悄悄的,灯也没有一盏。冉瑛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灯,自己照着路过一块块大理石,影子落到旁边的碑上像一只复生的幽灵。

墓前的花已经枯萎了,塌下来泡在水里正缓慢地解体,轻飘飘的花瓣浮在水洼上打转。手灯对着碑,惨白的光线把浮雕的影子拉长,刻着林潇大名的石材愈发显得寒气逼人。

雨噼里啪啦地下,冉瑛一动不动,把自己也站成一块石头。

此刻无比寂静,往事纷至沓来。

为她盗窃数据以致横死的林肃在墓里向她发问:

“认不认输?”

“不认。”

不认有不认的办法。

 

第二天白贝完美无瑕的墙体上就开始施工,叮铃哐啷装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广告牌上去。稍微走远一点,就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轮廓。这些广告牌托了地段的福,每一块都要价不菲。

迈出了狼狈的第一步,过去那些没皮没脸的记忆正式复苏,冉瑛彻底无所顾忌起来。不止是白贝,她甚至把自己的的家具也挂在二手平台上出手,房子腾空了还要另行抛售。

长明号竣工在即,整一周的时间,冉瑛除了筹钱就是埋头数据报告。

白贝里的气氛降到冰点,研究员们都以为她把投资人踹了,下一步就是裁员停工。没人敢触她霉头,只能足劲对付负五层住着的千金公主“长明号”。为了熬过这道坎,整个白贝上下被拧成一股紧绷的绳,势要在经费归零前让她能顺利运转。

这台心肝宝贝每次调试吃的都是真金白银,冉瑛已经许多次在梦里也变成无机生命和她一对一交流参数到底该怎样调试。

 

“一成功我们就不用再走萨埵的管道,能省好多钱。”一名研究员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像明天就能停止缴纳能源费一样快活。其他人也备受鼓舞,哈哈笑起来举着果汁碰杯:“停缴能源费!”

冉瑛飞快地走开,脸上连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这里只有她知道,独立供能仅仅是一个开始。

从五年前林潇为她在萨埵老员工处偷来数据开始,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如果萨埵不停炉,我们就迟早会完蛋?”林肃一边嗦掉手指头上的果酱一边总结,“我猜市长不会搭理你。”

“那我就去找下一任市长,下下一任市长。”冉瑛抽出一张纸让他拿去擦嘴,埋头继续苦写讨伐萨埵的论文。

五年过去,林肃坟前铺的石板都从缝隙里长出草来,仍然没有一家期刊愿意接手她的论文。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但这个人现在躺在加护病房里奄奄一息,显然已经从大选中被踢出局。

何况早晨的小道消息透露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冉瑛压住太阳穴使劲揉按,比五年前在窗口望见飞驰向林潇的车时更加恐惧。

 

好在此时管家出现在光屏里,把她从窒息中解救出来:“冉博士,您的光脑上有一通错过的来电。”

桌面上的杂物已经堆成一座小山,缝隙里透出光脑一闪一闪的红色未接通信号。也许是有新的广告投放,冉瑛从山底掏出光脑就立刻回拨过去,在提示音响起时手指控制不住地使劲敲打桌面。

对面接起来的速度很快,开口就是熟稔的抱怨:

“你在我的楼上都弄了些什么东西,丑死了,赶紧撤掉。”

冉瑛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好多家呢,违约金贵得很。”

聂琨在病床上虚弱地叹气:“我付,拆了。”

 

 

赛博人

六个月前,刺杀失败的顾戚在一个废弃的谷仓醒来。

她杀过的人总计有一百三十七个了,未尝败绩;直到第一百三十八个,棋差一招,自己成了死人。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能醒来。

四周有男有女围了一圈人,各个脸上都带着奇怪的慈祥神态。

一个蓝衣蓝裤的老人微笑着说:“欢迎复活,赛博人。”

 

这里是被抛弃的第十九号卫星城。

死于能量中枢“萨埵”的崩落。

其实他们尝试过求援,方法是向他们的上级核心城发了几百封申请,只期望能派人来做个检查。

对方回电:已派出考察团。

十九号等到萨埵真的崩落,成为一座冰冷的废铁神像,也没有见着考察团的影子。

整座城的生命力一夜间流尽,到今日唯剩满地衰草枯杨。

仍然坚守在这篇荒地上的原住民恨得出血,挖了萨埵的零件来修复顾戚——一个从风暴城里逃出来的刺客。

于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此刻,顾戚抱着她的小皮箱坐在恒星号上,横跨十七座城市去刺杀风暴城的萨埵。

她身着一身灰色的亚麻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座位底下塞着装画具的革制小箱子。从登上列车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是一名自由艺术家,为了生命中第一次画展要前往风暴城采风一个月。

其实顾戚完全不会画画,但是她声称自己是复古的抽象主义流派。因为过往数次刺杀活动而失去的半边身体在新身份下变成了追求极致艺术的蜕变,哄得安检员都对她侧目相看。

“这是艺术对我的震撼。”顾戚冲着安检员略微抬起下巴,狭长的眼睛从帽檐下露出,眨一眨,刷成金色的纤长睫毛在浓重的眼影衬托下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探测器仍然在尖叫,于是她把棕色的卷发撩开,解开胸前的贝母纽扣展露出内里与一片白皙软肉相嵌扣的铁灰色的胸脯。

“如果碰碰这里,”顾戚的右手轻轻搭上泛着金属光泽的心口,宽大的袖口瞬间滑落到臂弯,显出其中碳纤维打造的小臂,“你甚至能感受到那种雀跃的跳动。”

特别安检室内一片死寂,为首的安检员伸手关掉了探测器,他整整帽子宣布对顾戚的放行:“女士,向您致歉。”

 

同一时刻,风暴城对未来将如真正的风暴一般扑来的灾难尚且一无所知,人人都在拥挤的上班潮中自顾不暇。记者骆飞已经对着镜子试了半个小时的衣服,单是领带就换了八条。他的夫人已经喝完一整杯果蔬汁,最后忍不住出手帮他试试新鲜的搭配。

“试试这条?”骆夫人递过来一根红色领带,上面用四叶草排布出菱格图案,“今天是周一,你可以穿的稍微花哨一些。”

骆飞接过来抵在胸前比划,三秒后绝望地把领带塞回他太太手里:“我还是换回之前那根藏蓝色的吧。”

骆夫人点点头,找出那条严肃的藏蓝丝绸领带为他系上,“不出挑,不出错,你会没事的。”

骆飞用力地抱住爱人,他需要这一分钟的温情时刻为接下来炼狱般的工作提供充足能量。如果今年过年前他能再升一级,就再也不用面对今天这样痛苦的行程。

“我准备好了。”发动车子的时候骆飞还在为自己鼓劲,他知道不能逃避工作,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按时上班打卡。路过小时堂时正好到准点的钟声响起,在萨埵驱动的低沉钟声里他身上的设备统一开始自动校时,并发出滴滴声提示他一切正常。骆飞很欣慰地露出今天第一个微笑,他相信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快到单位时车载音响开始为他播报今日的工作安排:

十点整,部门会议;

十一点十分,上交会议报告;

十一点四十,答复上周的活动邮件;

午休时间,必须选择无气味的素食套餐;

十四点一十五分,开始采访城市安全委员会主席聂琨,不要提一个月前的刺杀事件;

……

“萨埵保佑,一切顺利。”骆飞合上车门,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领带,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他想起主席讨厌丝绸领带,不由得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凭白惹出麻烦。

 

等到顾戚下车的时候,风暴城已经到处都是骆飞的新闻稿了,甚至连出站口都滚动播放着他拟定的夸张标题和聂琨的新闻通用照。顾戚提着箱子路过宣传板时瞄了一眼,聂琨棕色的眼睛恰好隔着光屏和她对视,眉宇间冷淡得高高在上。

宣传板旁停了一圈人,大部分是外出归来的本地居民,他们对聂琨有一种迷信,所以才愿意为一篇报道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车站里驻足。

如果报道里是市长王璁还会有这样的盛况吗?顾戚想了想,大概不会,不然王璁不会冒险雇她趁换届选举去刺杀聂琨。

顾戚压低帽檐从人群里钻出,一头扎进提前定好的小车里。她慢斯条理地摘下手上轻薄的黑纱手套,片刻后司机用右手递来一条黑丝巾,这是一个表示安全的暗号。

“谢谢,有点冷。”顾戚松了口气,把遮挡视线的帽子摘下来,靠在椅背上舒展身体。

司机看她一眼,顺手把温度调上去两度。顾戚趴在窗户上欣赏风暴城繁华的街景,即使在白天道路两旁一幢一幢的高楼仍然亮着灯,外部的交易板和广告牌不断跳动,这里是二十四小时运转的商业天堂。

用彩漆和小灯打扮得乱七八糟的花车斜斜歪歪地擦着地标线飞驰,花车顶上时不时冒出一个个奇装异服的醉鬼扯着嗓子嚎叫。距离顾戚入境风暴城不到一个小时,她已经开始怀念起数百公里外荒废的十九号卫星城和它安静的废弃谷仓。尽管是第二回来,但她仍然无法适应这里全天候发疯的生态。

黑色的手指在画箱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顾戚开始惦记自己分批藏在衣服里寄去旅店的零件。她的计划是在一个月后用怀里这块十九号居民提供的废萨埵核心炸掉本地萨埵的燃料管,然后平安溜走。

外面又弹出来今天卖爆了的那篇报道,聂琨好像阴魂不散一样在楼外的展示屏上再次出现,居高临下地盯着顾戚乘坐的小车。

 

“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顾戚被扇醒的时候大脑才迟钝地弹出这句话。

“日安。”一个打手装扮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一边活动手腕,一边面无表情地和她打招呼,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顾戚的脑袋嗡嗡作响,左脸上火烧火燎地疼。迟钝的感知随着疼痛一点点恢复,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该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我假设你知道我不喜欢被挑衅。”男人又甩了一巴掌过来,语气里毫无起伏。

顾戚的手脚被紧紧锁在椅子上,只能通过来回摇晃脑袋表示自己真的有话想说。

男人迟疑了一下,转身望向身后更远处的阴影。坐在大白灯下的顾戚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她知道那里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无名的传话筒。

男人帮她把封口的胶带撕下来,示意她只有一次开口的机会。

顾戚把嘴里的血吞下去,深吸一口气喊道:“我只来办一件事,只要一个月。”

没有回音。

顾戚在自己呼吸声里读秒,等她数到三十七的时候前方终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会一直看着你。”

 

顾戚再一次毫无征兆地陷入昏迷,等到她醒来时已经被埋进了旅店的被褥里。呼吸有些困难,接着她在肚子上找到了从十九号带来的画箱。箱子提手上用一种复古的方式系着一张压花便笺纸,上面有两个机打的大字:“再见”。

这张便笺比世上所有的提神产品都更有效,顾戚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箱子随着她的动作抖开,废萨埵核心一骨碌掉下来正落在床边的长绒地毯上。

 

  

海鸥

位于滨海大饭店十二层的包厢“望海潮”正在被重新布置,饭店经理亲自监督,一队侍应生搬运着大件小件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这里原本是用来聚餐的,但是因为聂琨从来只约一个人,所以桌子首先被拆卸开运走。大厅被腾空后重新铺上手工织就的银丝流云毯。

一个人拿来机器从窗边开始清洁,稍微清理出一块地方另外四个人就赶紧抬进一张二人用的方形餐桌放下。

墙边立着一个博古架,原先摆的是山石盆景,现在全部挪走改换上素瓷瓶插枯荷,羊脂玉壶,并一尊手工雕刻的少女像。

等地毯完全被清理干净,两个人又抬进来一扇小屏风落在和小厨房的门齐平处,这样便划出一条上菜专用的通道。

——自然,全都是聂琨放在这的。

等望海潮内的清扫完成,这一队人又训练有素将包厢门关好,各往各的岗位上忙去了。

 

六点过一刻,聂琨穿着风衣来了。

这是一件墨蓝色长款,走路时下摆会因为吃了风向后飞,抖得像两片翅膀。

等电梯停到十二层开门,人还没踏出轿厢,对面也发出“叮”的一声——两个约好一起吃晚饭的人竟然在电梯间就碰上了面。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聂琨诧异地发问。

从对面轿厢走出的人笑嘻嘻地贴过来,答:“怕你好不容易康复,结果为了等我又气着了。”

聂琨听了撇撇嘴:“少来,哪次冲你发过火。”

两个人的肩膀一挨上,手指便立刻缠到一起紧紧握住,黏黏糊糊地跨进包厢。

进门的时机卡得正好,洁净明亮的落地窗成了观赏楼下海湾的最佳位置。坐下来正好看到外面被霞光晕染出渐变的天和一道道白浪翻滚的海,黑点一样的海鸥则在留白里盘旋。

 

饭菜还要稍等一下才能上桌,小厨房先派了人出来给聂琨和宋思泡茶。

“你这次把我吓惨了。”宋思一边小口啜饮一边抱怨——刺杀一事闹得轰轰烈烈,不少媒体都吹过聂琨命不久矣的风。

聂琨专心喝茶,并不想接住这个话题,听了也只当没听见。

宋思换了个话题继续往下问:“琨,你为什么总要和王璁他们争来争去,就为了做市长吗?”

聂琨皱皱眉。

宋思看见了,只当没看见,接着说:“其实以你现在的地位不做市长不也滋润得很?”

聂琨把杯子放了,瓷底小杯落下来撞出一声响。

宋思一愣,冲茶的姑娘赶紧低下头,恨不能憋气到死。

包厢里静得跟没有人一样。

过了五分钟,聂琨才准了人走,小姑娘带着杯杯盏盏一溜烟回了小厨房。

宋思走不得,他只能抱着杯子,想喝,却有点不敢喝。

聂琨问:“你会问海鸥为什么总要捕鱼吗,或者劝劝它们别再出海?”

宋思看看聂琨,缓慢地滑动喉结吞下一口唾液,他的喉咙干得发紧。

“不会,傻子才会这样。”聂琨的指头捉住耳朵上晃荡的银坠拨弄,“那为什么要来问我?海鸥要活,我也一样,你呢?”

窗外的海鸥自由地伸展翅膀,俯冲进水里又仰身冲出海面,嘴里叼着的鱼眨眼就被吞吃入腹。风是迅疾的,在海湾里打旋,托起它们的翅膀好一只只送入云霄。

宋思却被关在窗户里,自由的海风在吹拂他之前先带来一道避无可避的巨浪,劈头盖脸砸下一滩泡沫。聂琨的眼神成了一把凌迟的刀,他能感觉到这把刀顺着头顶一路划下来,剥开皮囊血肉,掏出白骨架里的一颗心来拷问。

“我,”宋思后背上发出一层汗,舌头开始发麻,“其实……”

聂琨却截住了他的解释,“凭你还不配在我和王璁之间周旋。如果再早几年,”她把视线移到窗户上,自言自语一样说:“我会把你直接从这里丢下去喂鱼。”

 

汤和菜在小厨房里候了许久,原本氤氲的热气在保温罩里慢慢凝结成壁上一层水珠。汤的温度落下来后便被架回炉上用小火煨住,一直等到香气悄悄飘过屏风后聂琨才仁慈地饶过宋思。

“吃饭吧。”聂琨净过手捉起筷子招呼,小厨房这才出来布菜。

“回去告诉王璁,筷子不要朝我碗里伸第二回,否则连手给他折了。”

宋思脸色苍白,机械地伸出手把汤一勺勺舀进饭里。吃了半碗,想到聂琨大概已经知道那天是他泄露的行程,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想走。

聂琨头也不抬,轻轻在盘子上敲了一下,宋思又坐回去。

好不容易等到她放下筷子,宋思一刻也不想多呆,匆匆告别后直往电梯间冲。绕过屏风才发现后面不知什么时候一左一右来了两个保镖,沉着脸一点声音也没有。

聂琨打了个响指,小厨房里又一次送上新茶,另一队侍应生将桌上凉透了的残羹剩菜一一撤下。

窗外天色暗沉,海水已经飞速吞没沙滩。小屏风上的孤山云雾间被灯照出背面一只独鹤,正振翅向峰上嶙峋的怪石。

挺不吉利的,聂琨心想,全扔了吧。

 

世上有很多件事可以同时发生,人和人的命运会因为相同的一秒钟被冲上截然不同的沙滩。这一秒在宋思身上时,他正作为一颗弃子咽进满腹苦水;这一秒在王璁身上时,他忙着检查秘密草拟出的安全委重组改革案;而这一秒在聂琨身上时,她还忙着读冉瑛送来的最新报告。

等聂琨看完,冉瑛自觉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展演板一屏屏划过去,用漂亮的可视化向她展示“长明号”当前的数据以及未来的优化方向。她计划得十分周密,整座城市都被囊括其中,清清楚楚地划分出不同的区域如何交由长明号的主机和副机共同点亮。

但是聂琨现在对这种复杂漫长的设计兴趣寥寥,她把演示稿滑到最开头,在地图上画了几笔,问:“目前的阶段能不能优先保证这里的供能?”

冉瑛飞快地扫了一眼,红圈圈住了几乎整个核心地带。

“有点难度,需要时间,线路铺设也要设计。”

聂琨帮她把展演板关掉,并且顺手把杯子续满果酒:“两周够不够,我可以找人和你一起做?”

冉瑛抱着杯子豪饮一口,打个嗝:“三周,你派人来,要之前接触过萨埵供给线路的。”

“好。”

 

聂琨从地下室出去时司机正好为她拉开车门,她便像一只黑猫一样从夜色里闪过。

车窗外的高楼倒行奔跑,萨埵尽心抚养的城市在深夜里仍然盛放。

聂琨倚着靠枕眯眼睛欣赏夜景,胸口处一阵钝痛——手术的后遗症。

疼劲驱散了困意,她想起骆飞大卖的报道,这个记者确实很有些能耐。

 

 

倒神

“当时我在中心能源研究所跟项目,10月21日早晨接到一个匿名来电,他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冉小姐,抬头。’然后我就抬头从窗户看见我的朋友林潇被一辆车……”

冉瑛憋了五年的恐惧与怨忿借骆飞的笔喷涌而出,字字剑指时任市长的王璁与站队王派的教育委员会。

王璁看到报道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到作者,然后再详谈新闻道德与撤稿事宜。但是骆飞一家人仿佛人间蒸发,只剩下他署名的报道在城内飞速发酵。

报道以骆飞的私人名义撰写的,渠道也没有走他任职的公司,而是通过一些人脉分散地在多个站点同时发布,王璁竟然无处下手施压。

这显然是聂琨的手笔。

大概是手术做得太成功,又有劲接着蹦跶了。王璁有些委屈,他已经把宋思处理了,怎么聂琨还不肯领情呢?

正在这烦闷的时候,秘书敲门进来,把一摞文件送到桌上,顶上还放着一个小盒子。

文件是过后预备要用的重组安全委的提案,这个他知道到,但是盒子却有些莫名其妙。

秘书面露尴尬,解释道:“这是聂主席那边送来的。”

王璁慢慢掀起盒盖,里面躺着一双红木精雕的儿童短筷,盒盖里刻着八个小字:

“知君手长,特造此箸”。

 

聂琨的报复来得比想象中丰富。

他的重组安全委提案被迫终止了,因为更大的麻烦到了——沿海居民报告看见一具尸体出现在海面上,但是有关部门却以设备检修为由拖拖拉拉,一直等到鱼和鸟赶来将尸体分食殆尽也没有正式捕捞立案。

三天前骆飞宣布自己将以死捍卫新闻真相,此后再没有任何音讯。这毫无疑问地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哀悼的鲜花在沿海公路的护栏外摆出数公里,还有人组织静坐示威要求市长办公室就此作出解释。

舆论越演越烈,聂琨袖手旁观,唯一的作为就是打电话到王璁办公室询问是否需要安全委出面为他的发布会保驾护航。

末了没忘了问:“礼物喜欢吗,我花了好多钱才找到。”

王璁直接掐掉了电话,重新投身文书的海洋中继续工作,他得了了此事才有时间收拾聂琨。安全委这根鱼刺一日不拔出来,他就一日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楼下被挂断电话的聂琨只是笑了一下,低头拨弄桌上一个手工雕刻的小木人,轻声道:“死了倒比活着有用。”

 

发布会如期召开,为了防备聂琨,王璁甚至连亲卫队都拨出去一半顶替安全委接管现场安防。

到场媒体人按名单核验,带来的问题都按王璁的要求设计:贴着舆论关心的方向,但不要直插核心,问答推拉着把讨论方向悄悄从谋杀、萨埵、学术丑闻带到了城市新规划。

场上的气氛越来越轻松,王璁捋一捋平顺的丝绸领带,估摸着今天的发布会足以把骆飞的新闻稿彻底顶掉。

接下来,就用骆大记者的失踪来追究安全委渎职,聂主席当然也要停职察看。

 

然而媒体座位的正中央却突然举起一只计划外的手。

这位不速之客穿着一件藏蓝西服,袖口露出一截白衬衣,一站起来就引得全场哗然:

“市长您好,我是独立记者骆飞。针对冉瑛博士近日指出的萨埵的固有结构缺陷,我想了解一下目前市政府是否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应对方案?”

王璁瞪着他,悚然转头去寻找和他同坐台上的安全委主席。聂琨收到他的视线时轻轻一颔首,像是矜持地回应一种夸奖。

骆飞开了头,紧接着更多记者接替站起来,话题又被重新拽回到萨埵身上,非逼着王璁进一步作答。

冉瑛的所有遭遇起源于她挑了萨埵的刺,并且试图彻底改变现有的能源格局。而萨埵作为城市唯一的动力核心,每年创造的利润足以为冉瑛大办几百次葬礼。可现在她不仅活下来,甚至不声不响地握着一家独立的私人研究所,还有记者辞了职来为她翻案。

冉瑛背后站着谁,到今天已经不言而喻。

骆飞今天能活生生站在场中就证明冉瑛也不会死,旧格局终究要被洗牌。

这是一场为投诚而设计的发布会。

王璁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重新掌舵,但是记者们不依不饶,拉着现场和原计划愈行愈远。萨埵如何也不再是重点,王璁如何以一己之力承担萨埵崩落的责任才是聂琨想从他嘴里逼出来的答案。

“萨埵是市长的责任,如果崩落不管是谁在位都难辞其咎,”王璁侧目,即使五年后聂琨能成功上位也必须为今天的咄咄逼人付出代价,“我只能说在其位尽其责。”

另一位记者发问:“那么聂主席,城市安全委员会是否也应当承担起责任?”

聂琨点点头:“萨埵的管辖权仍然属于市长,但我现在以城市安全委员会主席的身份承诺:一旦萨埵危及城市,我将决不放弃以任何方式接管,以此保障风暴城及全体市民的安全。”

 

与此同时顾戚已经将自己的机械半身替换成高性能起爆装置,悄无声息地穿过守卫来到了萨埵身边。城市的命脉在她面前沉重地呼吸,隔着极厚的防护墙机械运转声仍像是雷鸣在地底炸响。

她原以为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但事实上她还是低估了聂琨的胆量。

“王璁渎职导致萨埵守卫有失,你替十九号城报仇搅得全市停摆,这些事和我安全委有什么关系?”

聂琨说再见就一定会来,即使顾戚偷偷摸摸托关系在各个黑店间辗转换了好几次房,聂琨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我的老师为研究萨埵而死,我的下属至今仍被学界视为败类,我自己也差点因此送命,说起来还是它亏欠我多一些。”

聂琨把她堆在床上的零件拨开,毫不客气地坐下:“不过你是个真正的刺客,我会愿意为你保下十九号。”

顾戚在心里补全没说出口的条件:只要萨埵如期停炉,不遗留任何麻烦。

“何乐不为。”顾戚说到做到,现在她已经将十九号的废萨埵核心填进身体里最后一处缺口,背靠萨埵等待倒计时结束,让地狱来的火将她们一起收走。

 

地动山摇间,冉瑛手里举着聂琨亲笔签署的特别行政令冲向市政厅,这里有一支队伍为她整装待发。

在备用能源储备耗尽前风暴城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按照计划她将带领这队人马使用白贝地下的长明号一号机重新点亮聂琨圈出来的城市核心。没有试错,没有彩排,一子决胜负。

她和许多故人为这一刻已经等待了数年。

 

会场的混乱终止于灯光恢复的瞬间,王璁下意识去找聂琨。二人对上视线时聂琨的笑容已经恢复了,她用大拇指在脖子上飞快一划,无声地宣布:“将军。”

 

旧神陨落的时代自今日,在此地始。

 

 

 新新世界

一名真正的刺客不会不留后手地鲁莽行事。

 

三个月后顾戚在休眠仓中睁眼,花了好一段时间才重新学会聚焦。

“郑妍,拉我出来!”她刚喊出声就觉得浑身都有些不得劲,等休眠仓的盖子弹开,郑妍把她扯出来才确认了事情有多离谱。

“我付了这么多钱,结果你给我装成男的了?”

世界范围内都数一数二的赛博人维修大师耸耸肩:“没办法,没有多余壳子了。但是我可以把你的意识导出再杀一次,免费重装,干不干?”

顾戚摇摇头,她的意识已经承受不了再死一次,只能自认倒霉,专心从旁边的衣服堆里翻出一身干净的换上。

“给你打了个折,拿钱出去订间好点的房间享受一下,新生快乐!”

 

顾戚出去随便找了间看得顺眼的旅店,毫不犹豫地订下最贵的套房作为新生活的起点。

浴室大得堪比她之前在黑店订的整套房,每个角落都熏过花香。顾戚敢说这是她最近三年住过最好的房间,尽管三天的费用就抵得上她平常一个月的生活费。

不过已经是死过两次的人了,从此退休拿着存款隐姓埋名地挥霍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顾戚已经随着风暴城的萨埵死了,天王老子也别想再找着她,何况聂琨。

泡澡出来她就钻进了蓬松柔软的的被子里昏睡,上等的鹅绒软垫把她的机械骨骼伺候地服服帖帖,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睡前订的衣服和报刊都已经送到门口,顾戚一边订晚餐一边从门口把东西拿进来。现在她有很多时间慢慢阅读她“死”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许多事已经尘埃落定。

王璁被弹劾下台,聂琨上位成功。

十九号卫星城在聂琨的铁血手段下重新回归风暴城,新任教育委员会主席冉瑛亲自带队去出了一套全新的供能方案。

她看得太入迷,因而没能察觉床头柜的花瓶下有一张薄薄的压花便笺纸。倘若她发现了,就会看到背面用熟悉的字体印着四个字:

“日安,祝好。”




彩蛋是文中一些塞不进的设定细节。

以及一点小小的阅读提示。

评论 ( 2 )
热度 ( 39 )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燕殳 | Powered by LOFTER